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夜,至五更时分,方才收了梢,空余几点残滴从瓦檐坠落。
裴寂从梦中醒转,恍惚了会,见周遭景色不复雕梁画栋,这才意识到方才的温香软玉只是场旧梦——有时梦也不遂人心愿,他欲再梦一遍的绮丽,偏如雪泥鸿爪,只剩残想。
废丘乃沧州与西原交洽之处,虽算得上富庶,却因气候干燥,长年都是遍地风沙,就显得荒凉了些。今日倒是罕见地下了场雨,天幕间有微光透出,乌黑的云团子也给打散了,像是入秋后的浮萍,薄薄地散在水面上。
裴寂靠在廊柱旁,听了几声残响,忽闻暗夜中“吱呀”一声轻响,院子门开了,两对灯笼下照出一个着绯红官服的青年——正是姜去芜。
姜去芜亦抬首望过来,见是他,便躬身长揖:“见过王爷。”
裴寂淡淡应了声,问道:“姜少卿可得闲?若得闲,来同本王饮两杯。”
姜去芜愣了下,心中虽不大愿意,但又想到此人好歹是殿下的皇叔——将来若是,若是……总之他也不可与其过分龃龉,当好生相与才是。
遂点点头,道:“是。”
廊庑间纱灯几步一盏,然已将残,照得不甚明亮,裴寂倒了碗酒递予他,又自斟一碗,仰头饮了一口。昏昏的烛火照下来,依旧照得他面如白玉,只是不见了惯常的肃杀之气,反多了几分愁意。
姜去芜暗自打量一番,心中下了结论——他与阿妩有两分相似在眉眼,另有一分却是唇,粗略间瞧不出来,细看才看得出。
裴寂瞥他一眼,皱眉:“你盯着本王作甚?”
姜去芜忙收回目光,低下头道:“臣在看,王爷与殿下……生得像。”
这话虽然有些没谱,但他向来不是个会说谎的人。
裴寂闻言却笑了,桃花目光华流转,似星池搅动:“你倒是说说,公主与本王,哪里生得像?”
姜去芜只能硬着头皮答他:“眉眼像……”
他目光往下移了些,又很快别开,不肯再说下去——倘若说了,岂不是要让人发现他整日盯着公主看?
裴寂捕捉到他目光一瞬的停滞,不由一笑,又对着残夜的清光饮了口酒,凉酒下肚,却在腹中烧起来,让他忍不住想起远在平京的小人儿。
她那张小嘴,时常说些让他气得死去活来的话,可亲起来,又格外清甜柔软,怎么也尝不够。
两厢对比,手里的酒也失了滋味,恨不得即刻飞回平京,拥她入怀。
他问:“你与公主几岁相识?”
姜去芜不假思索:“十岁。”
伴读的那几年,他也常常看见这位荣王殿下,那时裴寂还是少年模样,穿一身白锦袍,越过扶风阁外的园子遥遥来了,阿妩立时便能瞧见,拎着裙子飞奔出去,就扑入他怀中。
只要裴寂一来,阿妩便全然不记得还有他这么个人了。
思及此,他心里不免有些五味杂陈。
裴寂却先叹口气,一双潋滟的眸子也沉了下去,他道:“阿妩出生的第二日,本王便抱了她,那时还是小小的一团,还在襁褓中,就会对人笑。”
他饮尽碗中酒,声音给酒浸得凉凉的:“阿妩幼时便很喜欢本王,如今长大了,却不喜欢了。”
姜去芜忙道:“依臣看,并非如此,公主如今并非幼子,自要顾忌男女大防。”
裴寂喃喃道:“男女大防……”
自是无稽之谈,他二人什么事没做过?按说分明比从前更加亲密了才是——可她看见他时,再也不会飞奔过来抱住他了。
“是阿妩负我。”他将酒碗放下,赌气般说道。
姜去芜忍不住替阿妩开脱:“王爷身居高位,万人拥趸,何来殿下辜负之说?”
裴寂轻飘飘看他一眼,不予理会。
若说这些,自是算不得辜负,可他欢喜阿妩万分,阿妩对他却只有飘忽不定的一分,又怎么算不得辜负?
姜去芜绞尽脑汁想了会,问:“王爷可是嫌政务纷繁,耽误您娶妃?”
裴寂嗤笑一声,反问:“你可知我为何还未娶妃?”
姜去芜摇摇头,正要追问,外头忽然传来嘈嘈杂杂一片声,碎语声、步声、火把声像是同时倾进了炉子里,给煮得沸沸作响。
门“砰”地一声给人从外头破开,当先的人丢了火把,几乎是连滚带爬奔上前来,几步滚到廊下的二人面前——是废丘县令,乌纱帽歪在头上,绿色官服也沾满了泥点子,一张脸如死灰般僵硬,磕了个头道:“王爷,大人,出大事了!漠县的河堤今夜忽然崩溃,大水泛滥,现已淹过一县的田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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沧州河堤夜溃的消息递至京城时,已是三天之后。
阿妩依杜鹤卿之言,召见了几个他曾经的门生,其中有两人在枢密院任要职,既可助她掌控平京兵马,又可与中书门下分权,不致贺允中一家独大。
贺允中势力遍布朝野,想要扳倒此人,若不先使他门下众人离心,必然后患无穷,她正苦恼从何处下手,便被沧州的噩耗斩断思绪。
“河堤夜溃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