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西下后,荷香楼迎来晚市。相较于语笑喧阗,不绝于耳的大堂,二楼则要安静得多,这里兼设博戏的雅间供有闲情的食客赏乐。老余手里搓着几张银钱,越过围栏往下瞄了瞄,笑着对一身?袍,作男装打扮的少女说:“今儿叫你这丫头片子赔光家当。”云荇呷了一口茶,又掏出几张对折过的钱,压在桌上。大伙见她还敢加码,纷纷摇头,小丫头是真不怕死,在荷香楼押注张狂过几次,尝了些甜头,便敢跟老余叫阵,他们这些个市井小民也就罢了,老余在玶南一带是出了名的眼尖,棋力老练,押博戏就没输过。被众人押注的,正是下头雅间的白棋黄麻子对黑棋疏辫子,手谈不宜近身观棋旁语,二楼特地围了四面连通的木廊,其内有中空的隔层,往下一瞅可窥见棋局。黄麻子的白棋弃了一角,腹地又被黑棋冲断,懂点皮毛的,都瞧得出来情况不乐观,黑棋势如破竹,老余是稳cao胜算了。时间分秒流逝,大伙都等着白棋投子,云荇不徐不疾,将杯中冷掉的茶喝完,有人想偷觑她失态,只见她眉眼笑意难藏,甚是生动。也不知道笑什么笑,刚要奚落几句,旁的人面色都已凝重起来,再定睛一看,黑棋想镇对方时,白棋竟顺势守住了残部,黑力图扳,白又拐,还瞄着打入了右下,登时攻防逆转。被舍掉的一角形如障眼法,老余大感不妙。黑棋盯着前方扑吃,还想补活,却越下阵脚越乱。木廊上的看客渐多,云荇这时不观棋了,她点着银钱,拉开木椅站起来,视线越过众人,落在窗外昏暗的天色上。疏辫子知道再下也只是逞能,抓麻了脸,气馁地在棋盘上搁下两子。什么匪夷所思的破局,老余心头郁气难顺,这时手上蓦地一空,银钱被抽走了。“下回再押别的。”说完这句,两道人影窜离得飞快,跨步声噔噔远去,看客晃过神来时,二楼还哪有什么小丫头。云荇是被拽走的,但她赚了个盆满钵满,也就不介意孙榕半架半扯着她往回拖,还责备自己耗时太久。“又不是我亲自下。”时长这事哪能由她把控呢。孙榕气鼓鼓:“你这都第几回了,明知道棋社规矩比书院还严,高门子弟总往勾栏瓦舍里窜,也不怕被赵承旨抓现行。”云荇头痛:“那只是食肆。”
世风盛手谈,枰道棋社作为玶都集贤书院下辖的副学署,由翰林院辟设,汇集了天下学棋少年中的佼佼者,虽名社,其条规之严,又有别于一般勋贵以雅事聚乐而立的集社。云荇和孙榕都在集贤书院进学,也是棋社里为数不多的女弟子。二人偷偷摸摸从后门潜入,四面静谧,以为有惊无险,刚越过院墙拐角,赫然见一人眉目威仪侯在中庭,明显守株待兔已久。孙榕当堂头皮发麻,但翰林承旨绕过她,只勒令云荇下跪。师长的凌厉多少让人发怵,孙榕只得松开云荇,眼瞧着她屈膝。“看看如今什么时辰,李员外家公子寻个讨教,侯你半日,你就在外头厮混到日暮?”万没想过李炳那厮还告状,这人就不是个正经学棋的,从前复盘时总掐准时候碰她手,黏腻的眼神也让人厌憎。云荇平静答道:“我已应邀过两回,对方中盘投子,再与他下有何意义?”“人皆有好学之心,你棋艺既在他之上,便应指点向学者。”云荇一笑:“能指点他的人比比皆是,我也是来学棋的,尚不足为人师。”赵承旨不满:“日暮了才溜回来,你也知道你是来学棋的?连秦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,每一局从不懈怠。”又是连秦,云荇听这名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,棋社的首席弟子,年少成名,因得师长器重而常随侍左右,赵承旨领着他遍阅过高手,四面切磋,独他立于规制之外,与其余弟子有别云泥。而她只能困在那些乡绅纨绔之中,陪他们玩开蒙的把戏。云荇顶撞道:“既然连秦如此用心,李公子又向学,那便让他们日日对弈,何乐而不为?”赵承旨怫然:“连秦自有他的要务,为何要替你对弈?”云荇一哂:“连秦既然一视同仁,总不会不乐意把李公子当要务吧?”“放肆,这是你自己的事——”话没说完,一道清冽的声音徒然打断:“夫子,青渚高僧的古谱已校阅完,卷宗繁多,还请移步西楼。”